小病是福,週末在家休養,正有點空閒,拈來幾份《信報》,只挑副刊,避了財經正版,算是苦中自娛;反正天下大亂,不看正文也罷。
也剛好拼命捱過了董事局會議,才有一句聖旨到手:今年不炒人。聽罷這句,知道同袍們今年都保住了飯碗,頓時鬆了口氣,可以放心發病出來,回家倒頭就睡個天昏地暗。想罷「佔領華爾街」的各路英雄,雖然是一腔熱血、為民請命,其實只是人心善變而已,彼等身在其中而不自覺也。身為「金融中人」,毀譽不常,如緣起緣滅,無言以對。
話說二十年前,柏林圍牆倒下之時,東歐變天,剛好正在歐洲留學,當真是風眼中心;正巧與戈爾巴喬夫的經濟顧問在班房內碰個正著,本來也想為中俄兩國的改革不同而討教一下,但正值天安門屍骨未寒,反被嗆白一番,甚不是味兒。本來也想將學術問題與私人感情分開來談,無奈人心如潮,有口難言也。
當日他老人家口沫橫飛、數落中國的種種不是,不旋踵已在巴黎尋求政治庇護,皆因蘇聯老大哥一夜倒台,他頓變「難民」,有家歸不得。本來和巴黎的同學每每談及八九北京之事,尤其預約了北京大學的同學進行聯校辯論友誼賽….. 每次談到這裡,都是嚎啕大哭至不能言語。日月如梭,時移世易,而今所謂造反也者,是倒過來衝著資本主義而來…..。列根總統當日宣佈資本主義大勝,言猶在耳,世事如棋,信焉: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也又是緣份也說不定,10月20日岑逸飛師兄的《生命通識》欄有一則《有心無心》文,以蒲松齡故居起題,甚合世態,讀來不忍釋手。
文中道來蒲松齡生前鬱鬱不得志,滿腹牢騷,四十歲已寫成《聊齋》。極受好評,名士王士禎題詩曰: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 唱詩。是否真的如此厭世,覺得鬼話比人話好聽? 也許真的也說不定。因為人言可畏之處,有時真是鬼話連篇也猶有不及也。我早就四十已過,倒寫不出什麼好文章來,《慎思明辨》算不算 ? 哈哈,談到「照妖功能」,拿種種「詭辯技巧」來「談狐說鬼」,與《聊齋》倒又有點可堪比擬。
岑師兄文中引《考城隍》一篇,謂宋秀才病中竟然應了城隍的考試,卷題:一人二心、有心無心。應曰: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想來極有現代感,與英國習慣法吻合之至,即所謂無犯罪之心,不成犯罪之實也。
話雖如此,但又如何斷定一個人心中是「有心」還是「無心」呢? 還是「善心」、「惡心」呢? 憑其本意還是看其後果? 此中甚為玄妙也。有心為惡倒反而成善、有心為善倒反成惡,又如何?
遙想當日戈爾巴喬夫一心為善,力排眾議,強推「百日維新」,結果半個地球受不了震盪治療天下大亂,俄羅斯連同整個東歐都掉到深淵裡去,又有誰去替那批倒在歷史暗角裡的人群說半句同情可憐。大家都興高采烈談民主解放,我倒是親自到過中俄邊界,見識過人口販子在晚上將一批又一批的俄羅斯小女孩拉到中國境內「善價而沽」。可能我也和蒲松齡一樣,不幸地有一雙陰陽眼,總是見到別人大白天裡不想見到的妖魔鬼怪;也有點明白蒲松齡寧願聽秋墳鬼詩去也…..
可能年紀大了、見識多了,我的看法開始有點像錢鍾書;在「人生這本大書」之上,只在旁邊註一丁點兒眉批就算是煞有成就;總不能自以為是,為了一丁點的無聊口號(謂之堅持理想甚麼的…),把一些無辜路人弄個死去活來還自命不凡就是;正所謂「上帝要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爭,有時產生一個道德家。」
今日下午還能勉強撐著,回到中大向新一屆的辯論隊員介紹圖書館。重點其實是介紹如何用好圖書館來做學問而已。辯論也者,只是契機;如能砥礪思考、方便學問更上一層樓,那就已經是功德無量;不必自求困獸之鬥,拼死來個蝸角之爭,于願足矣。
二十多年前「參透」辯論玄機的時候,也又真的是在病榻之中。糾纏終日,究極勝負種種,有如身陷煉獄;苦思月餘終至虛脫而病重。終於到了想無可想、末了不把辯論當一回事,退而返本歸真,只求學問的時候,才覺得靈光一剎,解脫虛罔,方算是了解何謂辯論之時。所有真理,其實盡在陳耀南先生一份手稿之中,三言兩語而已,信不信由你。
本來在1995年動手寫《慎思明辨》的時候,心中就是不想將「講道理」這回事局限在「有心無心」這種唯心思維之中,但畢竟從來也沒有想過要「配合潮流口味」,末了有沒有人想翻翻看看,反正稿己付梓,也就不再介懷了。
可能還是佛祖有見識,每每想不開的時候,就看看《般若心經》:本來無一物;緣起緣滅而已,也就不必談甚麼「有心無心」好了。成住壞空、人生短長,並無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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