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5日 星期四

讀書又豈能無常識?

講好談古代金融,不用急,慢慢道來。
先前有人誤會了,以為大量發行貨幣就一定會造成通脹,這個其實在金融分析上來說,是過於簡化的。最簡單的例子莫如美國的「量化寬鬆」,傻的都知道是大洪水級數的狂印鈔票,而美國政府欠債達到天文數字,但怎的又不見美金匯率會一瀉如注? 又或者美國本土就會通貨狂脹? 反而美元匯率是倒頭轉強,而經濟是溫和增長而並無通脹。
相反美國在70年代修改金本位,雖然並無大印鈔票,但美元狂瀉不止、通脹狂飚,變成一種「滯脹」局面。當時經濟萎縮似通縮、但貨幣貶值似通脹,兩者看似背馳但是可以同時出現。
歸根究底,金融穩定是關乎「信用」的事,與實物貨幣的發行,不一定是直線的必然關係;經濟萎縮更直接的原因是貨幣的「信用失效」,70年代的金本位變化就是這個狀況。相反在量化寬鬆的情況下,由於美元的保值功能大於交易功能,大印銀紙穩住金融之後,反而美元是升值。這個「信用」的課題頗為複雜,戰國時代是怎麼模樣,慢慢道來不遲。
先前隨意寫了幾篇有關大秦亡國的最新考古發現和專家研究,對於實物考證與古代文獻之間脗合與不脗合的地方,都引述不同資料來源,和讀者分享一下,並無偏頗,這種讀書人應有的考證,算是常識吧? 反正轉載的輔仁媒體》打正旗號是「以文會友」,一個文明社會,理應如此噢。
講歷史又是否要親自回到古代去看看呢? 很奇怪的想法,因為常識告訴我們:有考古出土的時間囊嘛。想了解歷史,除了泡在故紙堆,也可以親自到博物館去逛逛,甚或更好是到考古現場看看。之前在國內也跑了不少博物館和遺址,其保存和導賞的質素當然仍是和歐美有一大段距離,不過博物館旨在「保存真相」,這點倒還做得不錯。相信有心鑽研的話,日後仍有可觀的知識可以和大眾分享。至於秦代應該是最大型的時間囊是始皇陵,到目前仍未發掘出來。當中還會有什麼有趣材料可供與文獻校對呢? 想落也興奮。
其中一個有趣的話題是:到底戰國時期至秦統一天下期間,到底是否有一個先進的金融和商品市場存在? 有些東西,真的是文獻也提及不多,甚或是刻意抹殺的。
先談商品市場,金融慢慢來。
商品方面,大家可以參考在廣州出土的「南越王墓」。 該墓是在1983年才被發現,經過整理之後,差不多到90年代才開館,因而「故紙堆」少有提及。而當中的發現,有很多和歷史記載的脗合,例如墓主人身份是南越文帝趙眜,當中的「文帝行壐」和文獻相符,都城在廣州等等,皆可以印證。不過對於被認定是「南蠻」的南越地方經濟情況,墓中的珍藏又反映與古書的說法不符。
一般以中原文明自居的講法就是,南越是落後地區,只有生蕃和瘴疫,沒有文明。而商業文明,是漢代之後才「大盛」,根據的文獻是勝利者所寫的漢書.地理誌》。
噢,是嗎? 那麼為什麼這位趙公子,陪葬的有外國東西「波斯銀器」?

南越王墓網站圖片
我就親自在廣州到過墓室的展館看過了。再看考古介紹,銀器確定是波斯地域的進口貨,不過有後期加工,以符合當時的口味和使用習慣,例如加了蓋鈕和圈足,以方便放置案頭;原本的設計應該是隨身携帶的「圓盒形藥囊」,因為盒內還有藥丸,成份也是進口貨。墓室另外還有中東進口的乳香,相信香料和藥材都是中東所產。
另外還有金花飾物,則是地中海沿岸的手工,屬於當時埃及或者希臘出產。

不過導賞介紹就非常「中原」觀點了,說是「西漢時間,廣州已是中國重要的港口和商品集散地」。就是死命不提、或者無法提及南越和漢之前的廣州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明明和地中海地區有明顯的高端貿易關係嘛。
也有參考過文獻和其他最新考古材料,例如張榮芳、黃森章著,2008年廣東人民出版社第二版的南越國史》,可以肯定廣州當時的確是一個海運中心的國際商港無疑。不過實在和「西漢」又有什麼關係呢? 漢朝還未建國喎? 難道又是建國六十年、慶祝勝利七十年乎?
南越王國是秦將趙佗「擁兵自立」而建國的嘛,怎看也是自給自足甚至是非常富足;看秦人的餓狼本質和它的掠奪習性,趙佗帶了秦軍應該是南下搶掠才算是正常吧。到二世文帝入殮之時,西漢政權除了名義上「策封」了南越之外,根本廣州就自古以來不是西漢。之前也有詳細寫過南越王國的一段歷史,不嘮唆了。
不過親自看過館藏之後,還有其他有趣發現,就是「食在廣州」真是自古皆然。因為這位趙公子,墓中最大的空間留了給「廚房」! 尺寸當然不是真的相同大小啦,砂煲爐灶之類,都是用壁畫繪成,詳細繪劃了廚房開工的熱鬧境況,各式伙食包羅萬有。看來當時的「御廚」,應該有半個足球場大小。而墓室裡面的實物,就收集了這位為食皇帝的整套開餐工具和酒杯,堆積如山。
除了「死都掛住食」之外,最有趣的,是他有一套「便携式BBQ串燒爐」。不是開玩笑,只可惜沒有拍照,下次補拍。設計和現代的一模一樣,是一個大約尺半方型的有腳青銅盤,中間可放置火炭;盤上放有一個方架,上開數個半圓型坑槽,坑糟放的,就是一枝枝用來串燒的銅籤。形制和中東的kebab 一模一樣。不過這個還未夠爆笑:亮點是旁邊還有刀叉呢! 而這套「架生」如何使用,在壁畫裡都找得到,有圖解的噢。
這個時間囊好玩的地方在於原汁原味說明了漢朝之前、秦代開國之初,即使在所謂南蠻之地,也早就有高端的國際貿易。這位南方首富趙公子,應該和我的生活品味頗為投契,都有買洋貨和服西藥的習慣。有多西化就不清楚,不過起碼喜歡拿着便携式BBQ爐、喝酒和吃串燒就肯定的了。再看看一地的酒杯,就不知有沒有開派對、品洋酒和泡洋妞有待考證噢,哈哈。
有了考古資料補充,再看漢書.地理誌》所提及其後漢代海上絲綢之路的描述,再檢視南越王擁兵自立當時廣州的物質豐盛情況。可見即使是「蠻方」的邊陲,也有興旺的國際商品貿易存在。那麼理應是經濟更為發達的戰國七雄呢?
中原地區的商品經濟,早在商周期間已經有銅製貨幣出現,見尚書.洪範》有關「八政」的說明,其中「貨」一項,排第二名,在「食」之後。後世以「食貨」作為經濟的代名詞,出自於此。說明以物易物的狀態,早在商代已不敷經濟發展需要,而交易的需要已經進化出貨幣結算的經濟模式。而近代考古在商朝墓葬之中發現的「無文銅貝」,是商朝以銅仿貝殼作為錢幣之用,換言之:文獻所記之事,以貝為幣,至商周以銅為幣的演變,是可以互相佐證的。
而由貨幣經濟所演化出來的,就是「信用」制度。這一個法理概念應該比商品和貨幣還要古老,但在貨幣出現之後,就更有規範化操作,變成市場行為。大家可以參考一下,戰國策》有關「狡兔三窟」的故事。大概就是馮煖作為孟嘗君的食客和謀士,到薛地為孟嘗君豁免了當地的欠債,因而為主子謀到一個安身立命的地盤。
不過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路,請注意當中的關鍵:
1.     當時查詢誰人可代為去薛地收債,要求條件是「習會計」,亦即是有會計知識和經驗的。說明理財和處理債務(信用關係)是早已發展成熟的專業知識。
2.     出發收債,是「約車治裝,載券契而行」,計算信用關係的工具,是「券契」,亦即文字記錄,已超越貨幣交易這麼直接的物質層面,信用關係由「明文合約」來規範;
3.     具體的處理方式是「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說明債權人和債務人手上各有券契,兩者核實,才能確定信用關係;請注意,現代的 bearer bond,都是這樣的呀,就是「認票不認人
4.     馮煖免債的方式,是「券徧合赴,矯命以債賜諸民,因燒其券」:「以債賜諸民」,之後才「因燒其券」。把欠單燒掉本身並不能免債,重點是債權人可以反過來將債權「回贈」給債務人,從而達成註銷的效果。而這個權力何來? 就是出發之前,由孟嘗君的授權,以債權來置換「吾家之所寡者」。
當中對於現代金融操作的條件全部齊全,唯獨不需要實物貨幣,純屬「信用」的法律操作。
而大家更需要留意,這種「信用」關係的管理方式,是「民間」的行為! 與民負官債(例如應繳的稅賦)和官負民債(例如購買和借用物資),是同時存在的。而有關的概念,也早在周禮》之中,已有記載「賒」和「貸」的管理和利息計算方式。對於違反信用而處之以罰息的原則等等,都早有明確記載。
而遲至戰國時期,諸侯要籌措軍費,也往往向商人借錢,這一點,又和西方由商人組成銀行,替政府包銷「公債」,其實又是一模一樣了。
因此朱嘉明在《從自由到壟斷》一書之中,討論到中國於戰國時期己形成的「四個貨幣區」,而考古發現各國貨幣雜處,並廣泛流通於商人之間 (除了不受歡迎的秦國半兩錢),說明貨幣流通超越六國的本國範圍,而操作的主體是自由商業家。可見中國的金融市場,在戰國期間早於秦國統一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這些都是有大量史料可供互相核實的。
這個話題,長講長有,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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