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先前要賣關子,實在太忙。
上回談到,所謂「極大的話題」。其實也又不是我提出的。中國歷史將這個問題寫得最早。所謂「世代戰爭」,定義原本並不清晰。按自然繁衍來看,即使有所謂衝突,極其量算是代溝問題、家庭糾紛而已。問題出在這種「代溝」在一個密集的大型社會裡面有系統地發生的時候,那種衝突的力量就變成非同小可,尤其是人類作為群體生物,自然有自我組織和分工的傾向。
當一個「世代」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自動組織起來的時候,正正就是「世代戰爭」的由來。所謂世代也者,也算是西方詞彙,尤其十九世紀開始,對於種種社會革命現象進行解釋時開始明確。而在社會科學盛行之後,對於人類行為有另一套解釋,稱之為「社教化過程」,亦即個人思想和行為的模式,並非完全天然,而是極大程度受後天影響和決定,甚至可以由個人處身的環境去加以決定。因此某一時間、某一地方、某一環境 (包括物質和精神狀態)的條件之下,就會孕育出怎樣的人出來。世代就是如此產生。黃之鋒的情況,其實也正是如此。
中國文化其實也不是沒有這個話題,只是一早就已經「消化」掉。例如孔子的人生和宇宙觀,由個人到國家,都是一個統一的價值判斷。後來孟子更是發揚光大,因此而有所謂「孟母三遷」的故事,再看一些簡單如《三字經》、《千字文》之類的兒童讀物,也有相同的觀點,例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其實換過來也可以算是「社教調節」的概念噢。
好了,夠長氣,也不再嘮叨,大家溫書吧。
不過要拿這個話題來做分析,也是政治的一門大學問。香港之所謂沒有政治人材,也可由此看得出也。而企圖通過「洗腦」方式來改變社教化進程的傻瓜,又或者想杜絕黃之鋒之類的新生代出現,又更是白痴裡的白痴也。
中國的傳統政治是如何處理「世代戰爭」的呢? 看看錢穆先生的大作吧,又不必要由我來班門弄斧。孔子所謂「周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所謂「文」,其實也可以理解為「文明」的,孔子其實又不是甚麼文學家,他是政治家嘛。
所謂文明,最實在的體現,就是孔夫子推崇備至的「宗法制度」。
在周朝正式「定制」之前,中國文明其實也經歷過不斷的「世代戰爭」。因為王權的出現,社會的形成,自然就引起「繼承權」的問題。而「繼承」可以如何實行呢,上古的「聖賢」總括來說不外是三種方式:傳賢、兄終弟及、父子相傳。
人和禽獸的分別本也就不大,野獸要「爭雄」,最簡單就是「強者當之」。看看錢穆寫「血族群婚」的分析,簡直和野獸記錄片差不多而已。一個族群的勢力壯大了,要地盤、要繁殖,最乾脆的做法就是去「搶」。所謂「世代戰爭」,於此最清楚不過。
開始文明起來了,就去「娶」。因此史學家談婚姻習俗,指有相當程度是某種戰爭儀式。這個搶婚傳統,到了後來仍有「娣媵制度」「收繼婚制」等等遺留。因此人類的文明與否,與野獸的「搶」就是起碼有這個分野。所謂「繼承」,就是下一個世代接收上一個世代的地位、權力和資源。就是這樣簡單而已。
一個社會能和平處理繼承問題,就是「承傳」囉;不能和平解決,就叫做「革命」嘛。中間有相當大的跨幅和變化而已。
中國文明的解決方法,也許可以稱為「中國模式」吧,就是主要以「宗法制度」來處理這個「跨世代」的承傳問題,因此也可以說,中國傳統社會早就順利解決了社會最基本的衝突,那當然就是「非常穩定」啦。
之不過,這個「中國模式」也又不是完全無缺陷。尤其是推進到「政治層面」的時候,又總有一些「灰色地帶」。但總的來說,還是非常穩定。因此金觀濤也嘆為觀止,由科學家「跳槽」為社會學家,寫成了《興盛與危機》等經典,提出了「超穩定結構」以及支持這個結構的「中國模式」,繼承的下一代和上一代的價值完全一樣,亦即他書中所指的「停滯性」,因此承傳問題不大。要研究所謂「中國模式」,也又不必聽鳥人胡謅,因為誰人也沒有他的科學家本領,將「社會穩定臨界點」以數學模型「量化」出來。我在1990年才有機會看到原著,簡直是冷汗直流。大家趁有自由,盡快去「刨」個飽吧。
西方社會的「承傳問題」,其實也經過不少波折,之不過最終演化成了「民主社會」,這個轉變其實也又不是甚麼特別事情。因為「共和」這個字眼,本來就是中國傳統文明也有的耶,這又要多謝錢穆大師,只要換上現代眼鏡來看這個古代現象,又是另一番滋味也。話說西周到了厲王時期,由於「無道」,引起「國人暴動」,十四年間,直至宣王復位,西周處於「共和」時期。
雖然解釋的文字不多,但「國人」這個概念,也頗為關鍵的。西周的「國人」,其實也有極大的政治決策權,在某些影響整個族群的重大決定方面,甚至有否決權;當然最明顯的例子,就是上述「驅逐厲王」這個大動作。驅逐天子當然很少發生,但在封建諸侯方面,到了春秋仍是相對普遍,例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衛侯欲與楚,國人不欲,故出其君….衛侯乃出居于襄牛。衛國國君在外交上違背「國人」的意見而自作主張,竟就被流亡于襄牛。這種後世中國所謂「欺君犯上、大逆不道」的事情,其實原本正宗的中國人並不視為不妥當也。孟子所指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也是相同道理。
換言之,即使在「宗法制度」的大前題下,國人仍是有很大的「公決權」,可以否決國君的決策,甚至驅逐不稱職以及「與民為敵」的「真命天子」。
因此孔子在《大同》裡面也有這個講法: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這一點,和中國承傳制度裡面的「選賢」一脈相承也。但這個「順利交接」的問題,不是在於概念,而是在於「方法」。
因此西方的「民主制度」,其實也又和「國人參政」的方式又那有甚麼本質上的分別耶? 只是制度相對清晰而已。當然,背後的「社會契約論」更為科學才是重點。
因此如果有些人頭豬腦,居然連自己國家的「停滯性」也不知,更想用這個缺陷來抬轎中共的「一黨專政」,指為「更進步」云云,那其實是連「郁郁乎文哉」幾千年前的周人水平也夠不上,還講甚麼政治人材? 該煨。
也有一個講法,是「槍桿子出政權」。請問這個其實算否「野獸模式」? 還是返祖現象,不單止是對西方社會的現狀看不過眼,其實連中國本身的傳統文明也看不過眼了? 在這個前題下,要完成世代交接,相信也又只有「不斷革命」才能完成。而正正就是後一句,緊貼前一句出台,也的確是連猜測也省掉了。
一個社會有不同意見,很正常。尤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新一代更能接受新事物、更能掌握新科技、更易適應新生活。因此而自然凝聚而成的所謂「新世代」,很自然也就「比較革命」,也又不必大驚小怪。要怪就要怪為何一個「運作正常」的社會居然連這樣簡單的「世代」問題也處理不到,而居然要以「破壞派」來形容?
當然,如果「世代戰爭」的方式是「槍桿子出政權」,又或者像六七暴動一樣「遍地波蘿」,那當然可以用「破壞派」來形容,這又和「恐怖份子」有何分別了?
但也別忘了,1967年暴動期間,電台主持林彬只是開了一個節目對左派冷嘲熱諷,竟然被人當街淋汽油燒死! 假如有人硬要將「六七暴動」定義為愛國行為、而學民思潮的和平抗議定性為破壞行為,那麼大家下一步響應號召,要大搞「愛國活動」時,可要考慮一下這種語言偽術的受害人最終會是誰了。
香港的幸福,是在於一方面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裡傾向「和平穩定」的基因,港人做人安份,不會隨便作反;但同時也接受了西方的科學社會觀,處事講求法治、不會亂來。我在中資機構做了這麼多年,這些對港人的正面評語,都聽過不少的了。
因此在經歷百多年的演化後,對於多次面對「世代轉變」的衝擊,香港也能順利過渡,更加是每一次都能吐故納新,使社會更為進步成熟,而並不會惡化成為「世代戰爭」。反映英國人的精明,也正正在於在制度上和文化上,能逐步建立了這種可以受得起衝擊的機制,讓一次又一次的「世代戰爭」的能量被化解和吸收。
九七前,《香港學》是國內其中一門「顯學」。而到了九七,居然還是那樣。九七年中聯辦主任姜恩柱來香港就任時曾說過:香港是一本深奧的書,不易讀,要好好學習才能明白通透。五年後他離任時還說這本書「看不完,而且不斷在增添新篇章」。
其中一篇,正正就是「世代戰爭」,這場仗,對於一些根本不知世代為何物的人,連理解也不能,更遑論迎刃而解。
也回應上文,談到「千頭萬緒」是這個「世代戰爭」的一個部份。何解? 因為有所衝突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所謂「建制」裡的人,或者不客氣一點稱為「既得利益者」吧 (雖然我如何也感覺不出來)形成了一個被衝擊的自然對象。
假如有看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感受會更深切一點。就是一個社會在一切已經有成文規距和既定程序的前題下,每一個人其實都會相對固定地嵌入了「建制」裡面,變成一個鏍絲、一個工具、一個系統。近乎不由自主地被整個「制度」拉着走,幾乎有點身不由己的境況。而越是「主流」就越是受困,因為本身己是制度的一部份嘛。
而新生代的情況則剛好相反,因為並未進入建制,也不是主流,那當然「事情」就不會衝着他們來。年青人最大的特徵就是「閒」。不是他們本身無所事事,而是太多東西不關他們的事。
因此而經常有一種情況,就是「建制派」或者是「希望成為主流的自認建制派」,通常都會覺得非主流的新生代是「挑戰者」,對於他們經已牢固定習以為常的世界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因此回應先前所講:世代的更替是很正常自然的 一件事,新生的一代自然也需要有空間、有資源、有條件去過自己的生活。但假如既有的制度並無設定如何吸納新生代的能量,那麼這 股原本可以帶來建設的力量,同樣也會帶來破壞。
這個並非個別問題,因此對於黃之鋒的個案,不論如何調查也不會帶來什麼意外驚喜,因為實在「世代」這件事,到底後果會是「繼承」還是「戰爭」,問題並不在新生代那一方,而是在「有能力創制」的那一方噢。很簡單很自然的一件事而已。
可以引用錢鍾書先生的名句,在《讀伊索寓言》裡是這樣寫的:小孩子該不該讀寓言,全看我們成年人在造成什麼一個世界、什麼一個社會,給小孩子長大了來過活。
郁郁乎文哉……唉,假如連這個世代交接的問題也不能理順,還要自誇「盛世」,那最好多看一本書,叫《盛世危言》吧。鄭觀應寫的,1893年出版,趕得及甲午戰爭前刊行,或者應該改個名字,叫「清宮殘夢」更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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