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9日 星期四

老師,你錯了,怎麼辦?


我當然又是藉機在講「國民教育」啦,誰叫愈來愈多歪理浮現。不過以上的對白是真人真事,不知算是笑死還是氣死那種;雖然不是關於國民教育,但日後如果放在國民教育的問題上,未知又會如何?

先講「真人真事」這部份,到目前為止知道的人不多。

當年我在法國讀書,其實成績不算太好,雖然是拿了法國政府的獎學金,但對着國際金融學院的全球精英,尤其是法國本土的尖子,頗有壓力。而實在我很討厭數字,但為了「搵食」,不能不「硬啃」金融專科罷了。當時差點以為自己這麼難看的成績,隨時要考慮 Plan B,但有時「天意難測」, 法國佬最後不能不「歡送」我畢業也。

也許自知不喜歡數字,因此對着有數字的東西,敏感程度總比同學為高;人家習以為常的東西,我總要多想幾次才肯安心,為免讓人捉到我有錯處嘛。終於有一次考會計科,我以為真的死定了。 考試的題目本來不難,我和其他同學也差不多同時寫完考卷。但我的「疑神疑鬼」毛病又發作,總不相信事情會這樣簡單。於是用我的笨方法,倒轉頭來再算一次。因為會計這東西,有一個特性,就是數目一定要「平」,亦即帳目借貸兩邊的數字一定是對等,因此不論從那一個方向計起,最後兩邊的數字也一定會相同的。怎知不做尤自可,帳目的數字,始終「平不下來」, 我唯有一改再改,企圖令帳目可以見得人,結果愈改愈糟。

試卷發下來,我當然是滿江紅啦,於是唯有硬着頭皮,去跟教授「討教」,本來我預算了是要去求情的呢。因為會計科除了評結果,也要評程序的嘛,厚着面皮,掙得多少得多少啦。

起初教授和顏悅色,拿着教科書出來和我解釋,「試卷是從書裡抄出來的,你不知道嗎?」,既然是大出版社的專業教科書,經過重重審訂才能刊出的東西,可以會有甚麼問題?怎知大家坐下來一起核對不久,開始輪到教授的面色忽紅忽白起來,因為「兩種方法計出來的結果並不相同」,而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嘛。最後教授滿面疑惑的問我,為甚麼我會用他沒有教過的辦法去解題?

我的解釋倒也正路:因為我未讀大學之前,已經考了基本的審計證書,知道程式計算得出某個答案是一回事, 但不能就此假設答案就一定正確,我於是採用審計方式,逆向複核答案,用整盤帳目的結果來確認單一計算是否正確;結果證明答案不可能正確,因為帳簿「平不了」。

教授呆了一會,說:但分數已經打出,而全班也沒有人這樣做。

他的面色有點慘淡。

很明顯,教授要處理一個兩難局面:一就是說這個黃毛小子錯了,一是說全班學生都錯了,包括教授的評分都錯了。但這已經不是一個學術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啊。頭一個選項很容易,因為要由一個教授去評一個學生做錯題目完全沒有難度;之不過,擺在面前的是一個解釋不了的疑難。我無法提供一個「正確的答案」,但提出了一個他也解不了的難題。

教授很認真的說他會處理,叫我等他通知。於是大家各自歸家。

這下輪到我更加忐忑不安了,因為我用中國人的模式去思維,知道要是捅了這宗糗事出來,應該會有人想辦法將我滅口。試想想,全國首席金融學院的教授和全國精英難道都錯了? 就只有一個香港來的笨小子才對?

事隔數天,教授的秘書打電話來約我到辦公室 。我覺得有點等打靶的感覺。怎料到達辦公室的時候,教授原來站在門口迎接,臉上掛着一個大笑容,這倒讓我更摸不着頭腦了。坐下來之後,他拿了一封信出來給我看,我冒着汗以為是「大信封」耶,心想,不用這麼嚴重吧?

看罷反而有點超現實的感覺:原來是出版社的回信,教授把我的難題送了過去給編輯。出版社內部折騰了幾日,最後得出結論:試題當中某個數字「誤寫」。於是按照標準程式計算,即使步驟正確,得出來的答案也不可能會正確; 因此是編輯的「編印錯誤」。由於教授指正了這一個錯誤,於是出版社寫來感謝信,感謝教授讓出版社能做到「精益求精」云云。

好了,真要佩服法國佬的外交手腕,一場風波化於無形:全體學生沒有錯,因為程式運用正確,我也沒有錯,因為是題目「打印」出錯。教授更加是出版社和學校的救命恩人。感謝信中沒有寫我的鳴謝,我也沒有追究了,能畢業已經萬幸。很明顯,校方是盡早把我送走最好,大讚我聰明絕頂甚麼的,免得我又來蛋裡挑骨頭。先前我已提及在銀行見習的時候,把電腦也炸掉了。看來我的確有點「搞破壞」的特長。

這是法國佬處理「教科書錯誤」的手法。錯了的話,真的會認錯,真的會改過。

好了,香港這邊又如何呢?

今早看《信報》,見鄭赤琰教授寫特稿,題為《排斥國教科,難有好公民》。

其中當然是對一眾反對國教科的各路人馬曉以大義啦。指「感性教育」是很正常的,而「洗腦」與否,「便要看個人的政治立場了」。

又來先旨聲明,鄭教授論輩排資是我的老師,我也有在中大政政系教書嘛。而鄭教授是中大政政系前主任。論學問,當然是他可以一言定音。之不過,文中所述的「故事」,倒有點奇怪了。

例如舉例法國的國民教育,提到《最後的一課》這回事。話說那是1870年普法戰爭期間的故事,是法國人用來激勵國人愛國決心的文章。這點我倒是知道的;尤其在抗日戰爭前,愛國份子用來宣傳愛國主義,以當時情況看,當然是理直氣壯的。這點也算是通識吧。之不過,鄭教授把這則故事放到廿一世紀來講,就有點奇怪了。尤其當他提到:這種仇視敵國的教育非常普遍,因為它會更有效地令國民敵愾同仇,如果國民不團結,便無法凝聚國民抗敵了。

這個話題正好挑着我的神經線,因為當我在法國念書的時候,法國人所崇拜的英雄,早已改變了。在法國那邊,國家英雄是尚.蒙奈 (Jean Monnet ) 羅伯特.舒曼 (Robert Schuman)

此事何來?就是兩人聯同一批歐洲經濟專家在二次大戰之後,推動成立《歐洲煤鋼共同體》,最終達致歐洲各國統一為歐盟。

他們的邏輯其實很簡單,甚至可以被稱為「很天真很傻」,他們提出了一個近乎國王的新衣一樣的笨蛋問題:歐洲人住在一個狹小的大陸上,多少個世代以來互相殘殺,所為何事?資源分配而已。既然最重要的工業資源:煤和鐵,都是自然礦脈,不理會國家分界,如果能摒棄國家疆界,共同擁有和使用資源,豈不一次過解決歐洲的和平問題?

很有趣是不是?有點像小朋友的對白,就是,你要吃飯我也要吃飯,為甚麼不能有飯大家吃。

各位, 一個劃時代的無國界運動就是根據這個天真小邏輯展開的,而歐洲各國最終選擇了放下武器,共同以和平方式進行統一工作,簽定《馬城條約》,予以確認。我在法國留學當時,正值公投籌備期間,真是大開眼界。

今時今日,在法國講《最後的一課》,是需要小心處理的,因為煽動仇恨這種行為,基本上是違反歐盟的和平共存原則。各國教育機構使用這類教材,作為歷史參考、以及解釋從前的互相殘殺背景,還是可以的,但以此作為教導小朋友「仇視敵國」,根據歐洲的 hate crime 標準,那可是足以判處監禁的刑事罪行。

以上可以參考Edgar Morin  Penser l'Europe (《思考歐洲》; 不知有沒有英文版或中文版?)

可見同一篇故事,如何使用、如何解讀、如何引導,其後果是天壤之別。

教育這回事,除了要注意拿甚麼教材和內容來教導學生,也要明白不止是「學術自由」這麼簡單了;其背後的精神, 是要通過教學指引來規範的。如果指引出錯,後果嚴重噢。大家能想像法德兩國人民再在戰場相見嗎?他們自己人也不想,但幹嗎我們本應是旁觀者清的,倒反而會曲解他們呢?

人家能放下數百年的血海深仇,以和平方式締結一個統一和平的歐洲出來,這是足以令歐洲各國人民永垂青史的偉大事業啊。



記得其實早在二次大戰爆發之前許多年,由德國人Erich Maria Remarque 1929年寫好小說《西線無戰事》(1930年由美國人拍成電影) 用以喚醒自己國家的同胞,不要讓仇恨蒙蔽了良心。只可惜納粹黨興起,他那個良心呼號始終無法阻止德國同胞到戰場「尋仇」去了。我對電影最印象深刻的,不是甚麼賺人熱淚的大場面,反而是其中一幕「鄉巴佬閒談」。話說行軍途中休息之際,一班被強徵入伍的德國鄉巴佬閒聊起來,有人謂根本不知為何要打仗,大伙正在納罕。某甲說:聽說是德國和法國互相憎恨,所以要打起來。笨頭反問:是德國的森林和法國的平原有仇嗎? 沒聽過啊。某乙再講:啊,當然不是啦,應該是德國人和法國人有仇嘛。笨頭又反問:我們大家都是德國人,我倒連一個法國人也不認識,那來有仇呢? 請問大家有誰認識法國佬的呀? 大伙傻笑。最後某丙終於「恍然大悟」,一本正經的說:是我們國家的政府告訴我們的嘛。於是大伙笑得更加人仰馬翻,齊聲說:那麼幹啥要我們來做替死鬼啊? 送一些棒棍給政客們自己互毆吧!

懂得站在對方的立場來思考問題, 這一點歐洲人早就做到了。到了八十多年後的今天,如果我們居然仍然誤會法國的國民教育是以培養仇視鄰國為主旨,甚至拿他們的歷史材料作為支持仇恨的證據,相信法國人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鄭教授在八十多年後的今天認為,因為政治立場不同(德法敵我對立?)因此德國人才會認為《最後的一課》是洗腦教材。

很抱歉,鄭教授,你錯了,法國人也認為是政治洗腦呀。這個不是政治立場的問題,是普世價值的問題;不是教材本身的問題,是教人如何解讀史實的教學指引問題。

我倒是真心誠意的相信,一個好公民,基本上是愛好和平的,但為甚麼鄭教授會認為國教科要教一個以仇恨為主導思想的人,才算是好國民呢?那麼這樣看來,歐洲人應該全部都不會是好國民噢。

希望香港的國教科不是如此。

看來,這個問題,也是「反過來看,對不了的」。

有關國民教育的問題,老師,你錯了,怎麼辦?

後補:

鄭教授一文同時也提出「非國民即難民」的有趣見解。對於香港人的法律身份問題,容後詳論。之不過,沒記錯的話,鄭教授當年在中大任教,應該不會忘記中大的「新儒家」立場;中大的教職員,原本都是難民,只是按照孔夫子的教誨: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於是冒死渡海南來,只為堅持學術自由而已。

看來,中大人應該不會擔心這個「難民」的身份,甚至應該以這個「良心難民」的身份自豪才對。而實在香港人本來真的是難民,這個文化是流在血液裡的嘛,又有甚麼要批評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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