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9日 星期四

黑暗時代會否重臨 (重寫)

寫一個續篇前後要相隔兩年,倒也離奇,更離奇的是,是被讀者追問:這本書和那本書都好像沒有提及噢。
唉,其實世上又怎會有看得完的書這種事,之不過一個話題一旦挑起了,的確會有它自己的生命,不由得你要放下還是不放下。無可奈何之下,唯有重寫。
單就這個標題,兩年前寫的時候,的確沒有提及金觀濤的《興盛與危機》[1],但總以為讀者對這一類題目有興趣的話,老早就自己已經讀過,所以當時也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被提出「和金觀濤如何比較」的問題,也又只能「翻炒」一下自己先前的文章吧。而真的假如有人是「先天下之憂」到那種地埗,也請及早也讀一下柏楊的《中國人,你受了什麼咀咒》以及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2]。當中有兩篇的見解,應該比我寫的「炒什錦」深入得多:柏楊那篇1987年原載於《南方雜誌》的《塔什干屠城》以及李約瑟1930年所提出的「題外話」,亦即「李約瑟難題」之「儘管中國古代對人類科技發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貢獻,但為什麼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在近代的中國發生?」
金觀濤對於黑暗時代的理解,可以在《興盛與危機》一書中全部都提及了。就是一個社會的「內部穩定」要從一個「系統」的角度去看。而假如支撐社會運作的這個系統的支架給拆掉了,後果就只有倒塌、演變成中國式的「大動亂」,農民暴動之下把一切上層建構的文明社會「一舖清袋」。
這個過程,金觀濤稱之為「無組織力量」的侵蝕現象。而至於一個「社會」能否重組,就要視乎這個支撐着社會的系統能否重建出來。而這個也又是金觀濤對「超穩定系統」的理解。因此而又有牟宗三等大儒倡導的「中國文化再造」新儒家運動。
至於金觀濤提及的另一點,就是「無組織力量」的計量方法,那就是「官員與人口的比例」。因此需要澄清,我倒不是不提金觀濤,早在1989年拜讀過那本「禁書」之後,我基本上可說是「粉絲」之至。只不過我的引述不是全放在一編文章裡面罷了。
這點也可參考先前文章,2013611日:《思想戰爭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形勢》,其中也是按金觀濤的研究方法,引述中國統計數據來說明情況:
….我國究竟有多少編外人員?迄今,尚沒有公開資料顯示詳細的統計數據。但「編制內」、「編制外」導致的「正式工」、「臨時工」雙軌制用人模式,幾乎覆蓋了全國所有行政機關、事業單位。
河南審計部門2009年曾進行過一次排污費的專項審計,結果表明,6縣(區)環保局實有人員765人,但財政供給人員僅159人,只佔總人數的20.8%,而「自收自支」人員也就是「編外人員」,佔總人數的79.2%
….一個號稱「無所不包、無所不能」的「一黨專政」政府,「編外人員」竟然達到接近八成! 這是什麼概念? 就是「一個正式的官,還要另外配置四個不是官的人手來執法」這個數字是什麼意思? 就是「政府功能基本上不能運作」,否則何必「外判」去了?
拿這個數據,再去和金觀濤的「計量模型」核對一下,基本上中國目前的「官員與人口比例」早已超越所有歷史警戒綫。中國能否撐得下去,也又真是耐人尋味。何時出現金觀濤所指的「大動亂臨界點」,真箇比看「踩鋼綫」還要刺激。
就有關中國會否出現金觀濤所講的那種「大動亂」,其實中國國內早已有不同的「警號」響起了。而最新的一本禁書是《2014大崩潰》[3],而該書的可靠性,是根據香港《爭鳴》雜誌20134月號報導所指,中共內部研究與該書的陳述幾近雷同:
…2013312日晚,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召開常委擴大會議,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稱中共正面臨挑戰的嚴峻性、緊迫性,「今明兩年是中共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鍵」、「部份地區民怨到了沸點、民憤接近臨界點。」並認為長此下去,中共「面臨的政治危機會加劇,局部地區會爆發危機。」
至於「綜合系統」這一概念的情況,早前港大王于漸教授[4]在信報寫了兩篇文章,都是涉及城市生態研究先驅 Jane Jacobs 的理論[5]。其中有關城市生活和維繫社區團結等「微觀」層面的瑣碎事情,其實也大有學問,甚至有可能是是現代文明的支柱也說不定。
「綜合系統」的角度,在解釋「大動亂」方面,簡潔程度比不上金觀濤,但同樣也不能排斥為不夠科學或者不夠準確。因為所謂「社會的穩定性」,也很有可能不止是建基於一個系統,也別忘了人類社會組織的眾多「小系統」,正如金觀濤也指出,在中央政權崩潰之後,「社會」本身繼續維持運作,尤其是有強大生命力的「宗族組織」。
至於社會架構的穩定性研究,王教授的重點與他先前的研究範圍是相輔相成的。早於2006年,王教授已牽頭進行「再思香港人力資源與競爭力」專題研究[6],他的重點是放在「如何建設」的正明思維方面。不過反過來看,Jane Jacobs是從一個「風險避免」的負面角度來提出研究方向。可以這麼說:王教授是考慮如何利用這些理論來令社會變得更好,而珍大姐的目的是如何掌握好理論,避免社會變得更壞。
我倒是比較認同珍大姐的看法。不是說王教授作為樂觀派有何不妥,而是珍大姐的方法論比較接近卡爾.波普,也比較接近我的方法論。
波普對於主動積極干預社會發展的所謂「烏托邦工程」,是極之反對的。[7]他認為即使烏托邦工程是出於良好意願,但建基於「唯美和浪漫主義」的非理性行為,最後只會導致社會內部的鬥爭、暴力、和傾軋,包括「為到達到理想的目標而為卑鄙的手段自辯」。他繼而認為:社會科學的任務應該是「逐個、逐步、溫和地治療社會弊病」,亦即「漸進式社會工程」。
英國人替香港留下來最好的東西,正正就是這種「漸進主義」和法治的憲政思維方式。
珍大姐的理論如果是「反過來看」又會發生甚麼事? 就是如果社會運作是逐步解體而不是逐步建立的話,最終結果就是「黑暗時代」的重臨。而她也的確是按這個方向的研究寫了一本書,Dark Age Ahead[8]
她認為假如社會開始陷於「惡性下旋」的循環,社會的支柱亦將會逐條崩塌,包括:家庭與社區價值、高等教育精神、批判性科學觀、政府效能以及自律與自省。
其實早於1776年,吉朋出版《羅馬帝國的衰落和崩解》[9]也已經指出過相同的「惡性下旋」理論,在第十二章《論西羅馬的終結》之中,他的意見是:
羅馬由於其經營方式的相對複雜性,必須透過「學習的傳統」來維繫,包括她的經濟、軍事、行政等等,都超越當時其他落後社會所能營運和操作的水平。
而入侵和叛變的蠻族之所以能從羅馬的文明中「解放」出來, 正正就是羅馬傳統的承傳失效之時、各部落可以瘋狂進行對羅馬遺產的掠奪。
近期另一本書也提出相同的意見,以針對一場關鍵性的事件:公元37889日「阿德利阿堡戰役」,以報導文學的形式,將第一次「民族大遷移」的蠻族難民變節事件,說明如何最後演變成擊敗帝國軍隊和殺死羅馬皇帝一事,對於帝國開始解體和不能暢順運作,歸納為「惡性下旋」的臨界點。[10]從公元378年直到公元476年,總共橫跨接近100年,西羅馬帝國才正式結束,黑暗時代才正式開始。
其實香港又何嘗不是一樣。經歷了超過一百年的建設,終於成為舉世無雙的經濟和社會典範。但對於逐步出現的文化敗像,也似乎正循著惡性下旋的方向進發:教育的失落,社會內部的鬥爭、暴力、和傾軋,反智的價值觀,機會主義取代務實主義等等。也正好應驗了法國社會學家的見解:電子傳媒的發達,將傳統的價值作出了顛覆性的分解,對民主價值的衝擊最為直接。[11] 其實和當年大陸搞文革的時候又有何分別,還不就是為了成就烏托邦工程而鬧出來的?
而最新的情況,也又很不幸地應驗了吉朋的分析:黑暗時代的力量,第一個要重點消滅的,正正就是文明社會賴以維持的「教育」系統。當一班「愛國愛港」的自命代表大多數人,雲集在小學門口,要聲討一個「講粗口」的老師,進而叫囂要「審查教師的政治背景」,看起來,和公元378年的光景不遑多讓了。
羅馬不是在一天之內建成的,也不是一天之內衰落。但「方向」這回事,有時也真令人心寒。
李約瑟的「難題」,相對於柏楊早在1987年的預言,實在太過蒼白無力。
柏楊是用「塔什干的咀咒」來作出預言的,故事這樣的:
…..我詛咒你們行為粗野﹑心 靈敗壞,你們最大的喜悅就是看到自己中國人身遭不幸。你們世代 相傳的德行徽章,將被踐踏在地,用腳踩碎我詛咒﹕詛咒中國從一個充滿活力的國度,化成一個龐大的泥濘沼澤,中國人就深陷這個泥沼之中,扭曲﹑變形﹑神智不清。我詛咒你們中國人將一直緬懷過去光榮,但你們被鄰國尊重的盛世,從此 絕跡。我詛咒﹔詛咒你們中國人永不停息的互相殺戮,左手是右手的 仇人,右手要砍斷左手,你們的怨毒會蔓延到你們民族發源地母河, 使它黃沙滾滾,不斷的氾濫,但你們的怨毒只會對自己人,在外國人 的面前,你們不過一隻可憐的蟲豸…..
其餘的,也就無謂再抄一篇了。只消看看國內的新聞就知道那個咀咒是什麼情況了。這種情況,其實和黑暗時代,又有何分別了?





[1][1]金觀濤/劉青峯曾合著《興盛與危機─論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4月初版
[2]《中國科學技術史》是由《李約瑟研究所李約瑟博士和國際學者們所編著的一套關於中國的科學技術歷史的著作-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的中文翻譯本。原本是寫一冊,後來越寫越多,現今有7,由最初1954年第一冊刊出,到最後一冊19987 卷第4 分冊《政治制度與思想體系、總的結論》完結,但直至2004年仍有不斷增訂。
[3] 胡喬英著, 香港《三角地出版社》201311日出版
[4] 香港大學經濟學講座教授
[5]   信報2011413, 時事評論版, 《多元與偶爾的無序:偉大城市的奧秘》; 420, 《城市、人力資本和經濟發展》
[6] 2022基金會 2004年資助研究團隊進行「再思香港人力資源與競爭力」的研究。20055月,計劃的三位牽頭人蕭鳳霞教授、王于漸教授及科大衛教授應香港總商會邀請,向香港主要企業的行政總裁重點介紹本項目的主要成果。
[7] 見《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二章
[8] Jacobs, Jane (2004-05-05). Dark Age Ahead. Random House中譯本《集體失憶的年代》台灣《大塊文化》出版, 2005
[9] Edward Gibbo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1776
[10] Alessandro Barbero, Le Jour des barbares – Andrinople, 9 août 378, Flammarion
[11] Bernard Stiegler, La Télécratie contre la Démocratie, Lettre ouverte aux représentants plitiques, 2006, Flammarion

2 則留言:

  1. 難道由始皇帝到清朝就是循環的沉淪!

    由辛亥革命到軍閥混戰是混沌渡日;

    到最後國共內戰到六四事件竟然是死不悔改!

    移民可能是唯一的稻草...............

    回覆刪除
  2. 去留問題沒有什麼意見可以提供, 純屬分析, 歡迎指正

    回覆刪除